夜雪掩幽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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卿卿

文·幽州雪


他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。睁开眼的那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那段时光,那时候的他每一天都能醒在熹微的晨光里和这样的怀抱中。然而此时却是深夜,偌大的宫殿只点燃了七盏灯,在风中颤抖着散发出幽幽的光,仿佛中元节漆黑的河水上为亡魂引路的烛火。他尝试坐起身来,后背的温暖却在他开始动作的一瞬间消失殆尽——他回头,身后一个人也没有。

 

于是他盘腿坐在宽阔的榻上,注意到榻上的被褥用金线细细地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龙。他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往,在这张榻上与那人度过的流水般漫长的日子。陛下是很瘦的,瘦得他能摸到对方身上一节一节的脊骨,他曾无数次在极致的欢愉和眩晕中用颤抖手抚过那脊骨,一节一节地数着,从一开始,有时候数到十几就到头了,有时候却能数到二十多。也许在那种情况下他昏沉的大脑并不能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,手指下的皮肤布满了细腻的汗水,这也许也对他的计数产生一定干扰。数不清楚的不止是脊骨的节数罢,他想。

 

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数不清的,比如用物质来表达的爱意和尘封的岁月。当陛下第一次赐他珍贵的宝器时他高兴得一晚上翻来覆去,第二天变把那东西藏在了床底的箱子里,后来御赐的东西越来越多,需要另一个箱子,箱子越来越多,需要另一个藏匿的地点。夜里陛下拉着他的手坐在床边,两个人对着一汪火,陛下问:卿卿还想要什么?我让人找来送你。火无声地燃烧着,居然在地面上投射下一个颤抖的影子。

 

卿卿,他想起来这个称呼了。他的字是陛下亲自取的,圣卿,卿卿。当时他埋怨着这是女人的名字,他并不愿意做女人,他还想建功立业衣锦而归,虽然王朝的气数已经到了尽头,他还是愿去跟从在这个王朝还是盛世的时候人们内心的价值取向,虽然他知道他这辈子也也不可能实现了。陛下那时候身体已经虚弱下去,他微笑着回答说,我就是喜欢这么叫你,像民间的情人之间一样,无关男女。陛下自称没有用朕,他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后来这个称呼又延续了下去,从两个重复的音节变成一个眼神,只要陛下弯着眼睛看着他,不必张口,他知道他要唤自己什么。

 

人的记忆全部储存在一个牢笼里,一旦拧开了锁头,又或许不必拧开,只需要轻轻松动那个细细的铁杆,所有回忆就会倾巢而动,汹涌地奔流进他的脑海。他想起元宵节的夜。些许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,但是仍旧有模糊的画面——塞外的傍晚,风吹过草地,摇摆的草组成一片滚着波浪的绿色的海;远处靛蓝色的山脉,山脉尽头翱翔的鸿雁在暮色中凝缩成了一个小点。又或者是宫廷宴会,暖色的灯光,舞女身上的华彩,酒液上沉浮着红色的花瓣。这些应当属于他与陛下共同的记忆,在他的印象里,这些模糊的画面总有一角是属于那个苍白的青年的。年轻的陛下——永远停留在年轻岁月的陛下,安安静静地握着他的手,会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偷吻他的鬓发。这些都是我的江山,你要吗?把他们给你好不好?

 

最终他还是拒绝了。陛下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究竟想要什么的疑问,他也从来没有给出过一个明确的回答。陛下临终前最后一次问出这个问题,他没有流泪,只是平静地说:我不想再留在凡间,我想去做一个神。陛下在濒死的时候微微抬起眼笑了,是那样熟悉的笑,是那用眼神唤他卿卿的笑。这确实是一件好笑的事情,他几乎可以拥有凡间的一切,现在竟然生出这么一个荒唐的念头。陛下微笑着说:好。过了一会儿陛下又问他想当什么样的神。他回答说,一个小小的神官就好,管一方晴雨,心情好了就让大地晒晒太阳,心情不好就下雨,压得草木抬不起头,河流也要流眼泪。在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陛下永远闭上了眼睛,他的话到一半戛然而止,突然发现对方握着自己的手还是温热的。

 

回忆到这里突然结束。他看着殿中那发光发烫的灯,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团火产生如此的联想。今日确是中元节——七月十五,不会错,他们曾一起去看河灯。陛下早已离开人世,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尚且属于人间。——也许他已经是被招魂灯招回的鬼,尚未变成神,回到自己生前的地方再看一眼汉宫的烟火。


那一整晚,他安静地坐在榻上看宫灯,天亮的时候最终消失不见。


黄泉的路很漫长,走在那里会弄湿衣摆。也许他还得以有机会去看心里那个人一眼,不过那要在经历一万万世的轮回以后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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